本帖最后由 宫商 于 2015-11-28 16:42 编辑
初景中宗皇帝
大唐中宗神龙二年,原是风调雨顺、天下承平的一年。
距离天下之母则天天后去世,不过刚刚一年多。这天下历经十九年的翻覆,终于又姓了唐,李家天子坐金殿,天下想望风采,哄然称治,以为太平可期。
然而如今登基的天子李显,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平庸昏聩之帝。自前年被重臣们拥立,重登帝阶,他对则天天后依旧畏惧,甚至不敢去见母亲临终的最后一面。待得则天天后驾崩当日,他便下令将则天天后改名则天,剥夺了曾经为帝的母亲生前的一切名号。看上去要彻底消灭武氏在朝中的影响——转过背来,不过三、五日,却又阻止中兴众臣要杀尽武氏家族的请求,进而与皇后韦氏一起,重新与武三思欢好胜初、同榻相戏,丑声闻于中外,执掌天下十余年的武氏转眼间便卷土重来,中兴六王却被他下诏流放,一个个凄楚无比地死在流放地。皇后韦氏和女儿安乐公主更是日日催逼,要当本朝的“天后”和“太平公主”。
皇帝亲手将母亲打倒了,却和表亲鬼混;拥立大臣不要了,却和当初欺压自己的人和好如初;刚打倒一个女皇帝,自己的老婆却赶着要当“新天后”……刚刚因为恢复唐号而兴奋不已的天下人心,顿时又如坠冰窟。
则天天后御极天下垂三十年,李氏皇族、宗族中有名望及才干者被屠戮一净,其余都远远地流放岭南,州县官们希承旨意,一个个因为虐待流徒而升官,流徒境遇凄惨无比,活下来的十不存一。当今天子自己也曾被流放房州十年,甚至一度听见“圣旨”二字就要上吊自杀,对皇族们的遭遇自是感同身受,继位后立刻便下诏恢复这些皇子皇孙的爵禄,召还旧封,甚至还动了将皇族全部召回京师的想法,只是即位之初,这位皇帝受惊不小,身体时好时坏,这事儿便耽搁了下来。今年五月,天子御体略有康复,便下诏在七月七日七夕之日,召见天下皇族,共庆盛京长安。
这本来是当今天子体恤宗族之不幸,欲安抚宗族的善心之举,但天子无戏言,一句话下来,就变成了不可违逆的诏旨,中书省随即下达传诏令,天下的皇族必须在六月底之前齐会盛京长安。中书省催迫各州、郡,州郡便只得去催逼那些迟迟不肯动身的皇族,前往长安的道路上一时间车马辚辚,尽皆显贵。
这些忙忙赶路的皇族们似乎忘了,二、三十年前,他们也如此这般地奔走在长安通向各地的驰道上。当日人头乱滚、家族覆亡之状,凄惶惨绝,难以言述,一晃二十年过去,今日则欢欣雀跃地再走上这条路,却不知等待他们的究竟是何命运?
壹景枫华谷
六月三十日,辛末。益纳吉、上梁,忌出行。杀生日,诸事不顺。
一朝兴盛一朝衰,正是红尽冬雪来。
诗人的这句辞,原是笑那隋朝父子两代由极盛而灭,诗中的“红尽”一句,说的却是长安东头的枫华谷。只因此地漫山遍野,枫树繁茂,夏竭而秋至,枫叶尽赤,红得醉人眼目,待得枫叶凋零之时,便是秋尽冬来,繁盛之世,统统掩埋在皑皑白雪之下。
不过此时正是夏至刚过,满山满谷的枫树绿影婆娑,凉意袭人。穿过枫华谷的长安东道上,见不到一个人影。本来,从长安出发,这一百二十多里长的官道上,就只有枫华谷这三十多里山路有森林遮蔽,前后的道路都烈日炙烤。要在这个时节赶路,要么凌晨,要么等到太阳落山之后,这条大道上方能看到些行旅的影子。
官道穿过枫华谷正中的山谷,在一座两、三丈高的缓土堆边拐了个弯儿,分做三路——向西的一路,直通向盛京长安,向东南的一路,通往神都洛阳,向东北的一路,则通往华山。
因为是几条路相交的地方,正是人间聚散之所在,小土堆上便建有一座小小的驿站,这家驿站只是一个打尖的场所,并不住人,规模也不甚大,不过一屋一院而已。休息打尖的客人可在回廊中休息、用餐,马匹通通拴在坡下,大车、行李便可堆积在回廊围成的院中。
时当正午,万籁俱寂,在最不会有人来的时刻,偏偏却有人来了。
未时初刻,林子里的知了正叫得有气无力的时候,从东面驿道上,慢慢地来了二人一骑。
当先一名身量高挑的男子,头戴平天冠,身穿素色长袍,背着一只不大的包袱,徒步而行,牵着一头健壮的大青驴。青驴上坐着一位年纪尚幼的少年,也穿着素色袍子,头上无冠,却也不是总角小童的打扮,而是长安显贵家族幼子常见的分脊包头法式,头发用一根金发圈挽成一束,固定在脑后,显得比普通小孩成熟稳重得多。
这二人穿着十分朴素,但若隔得近了细看,便能瞧出那男子身穿的素袍乃是黑线勾边,银披内衬,背后的阴阳鱼图案更是用厚厚的蜀绒绣成。这是御赐的道袍,当时天下只有少数几座御赐道观的修行者被允许穿着此袍。那小孩儿身穿的袍子与男子相仿,没有阴阳鱼图,当是寄名修行,或者是长安哪个富户之子——仔细瞧,他所穿袍子的袍角、领口、袖口,用一种在太阳下几乎瞧不出颜色的淡黄色线,绣着不断头的云龙纹。
这恐怕就不是普通富户敢用的图案了。那匹大青驴毛色油亮,四蹄修长,也不是一般的凡品。
那二人不知已走了多久,饶是枫华谷中阴凉,也抵不住大夏天正午赶路。人就不说了,连那大青驴都已汗得一路淋漓,小孩也没啥精神,歪头搭脑地骑在驴背上,似乎随时都会睡去。忽然,那小孩坐直了身子,伸手一指道:“师兄,有间驿站!”
那青年停下脚步看了看,道:“嗯,这里应该就是二十里铺了。想来穿过前面那座林子,就看得到长安城的城头了。”
那小孩擦擦脑门上的汗,道:“师兄,还早呢。穿过前面的树林,还有两道山冈,到最外头的山冈上,才看得见长安城呢……师兄,我好渴,我们去驿站喝点水再走,成不成?”
那青年稍一犹豫,看了眼小孩和驴子,便道:“好吧。且歇上一歇,喝点水再上路。”
那小孩兴奋得两眼放光,却不敢大声地喊出来,只低声道:“是!好!师兄!”
那青年摇头而笑,牵着青驴来到土堆前。正要走上那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却见驿站大门“咯吱”一声开了,一名身穿青衣的仆役出来,匆匆跑下小路,拦在二人跟前一躬身,道:“哟,二位仙长,您二位赶路啊?”
“我们要歇歇脚,”那青年牵着驴往上走,也不客气,“再找个人给驴子洗刷洗刷,我们喝了茶就上路。”
那仆役往后让了一步,却还是站在青石板上拦着去路,赔笑道:“哟,好教二位仙长得知,顺着这路下去六里地,姚家铺子,百年的老字号打尖铺子,茶水、饭食都是现成的。”
那青年一怔:“什么意思?”
那仆役再往后退一步,牢牢地拦在面前,脸上的笑容亦是牢不可破:“二位仙长留步。咱们这小店,今天实在不能接待,还望二位恕罪则个!”
那青年见小二拦得如此强硬,不由得气冲入顶,皱眉道:“怎么,贵店没开张?”
“说句打嘴的话,小店确实开张了,”那小二被青年冷冷地扫了一眼,顿时爆出一背的冷汗,强笑道,“但今日小店确实已经客满,堂上堂下都没有多的座儿。二位仙长仙风道骨,百年道行,咱小店总不能拿牛棚马圈给二位仙长休息吧?那得造多大的孽!”边说着还连连哈腰赔罪。
青年回头看看无精打采的小孩,倒被这小二一句“百年修行”逗笑了:“听听你这杀才的话。百年修行怎么敢,你真当我们是神仙吗?”
“不敢不敢!”
“但你既叫了仙长,我少不得教你个乖,”那青年冷哼道,“我等乃是钦造纯阳宫中弟子,先帝、当今下诏,天下官民不可怠慢,便是大明宫也进得。你这驿站有几分颜色,就敢阻我等进店?”
那小二连连打躬作揖,头都几乎要叩到地下,连声道:“哟,哟!二位爷……啊不,仙长!二位仙长打远远的一露头,小的就瞧见了。这长安道上,除了纯阳宫的爷爷,哪里还有如此体面的仙长呢?小的哪敢怎么没眼色!要真敢惹了道爷,不劳道爷发恼,小的家主就把小的倒吊着打死了!”
那青年见话都说到这份上,这小二居然还敢挺着腰子不让过,倒真有些奇怪了。
华山山麓的纯阳宫虽然建造不久,但因为是先则天天后下令钦造,其创建者吕洞宾、先祖钟离权百余年来与数代先帝都有交往,是当之无愧的数代皇家帝师,待纯阳宫成立,吕洞宾得则天天后赐奉“先天神通元师”之号后,已是傲视天下的道教领袖,无论皇家、江湖,几乎无人敢无视纯阳宫的赫赫威名。
这家驿站既然敢在华山通往长安必经的枫华谷中开张迎客,绝不会没有眼色到这地步,此中必有极为特殊的原因。那青年心中怒气渐去,倒提起了小心,道:“那……却是如何?”
小二自知纯阳宫中一只耗子都比他金贵,这青年气势更绝非普通弟子,苦笑着哽了半天,才道:“二……二位仙长请见谅,本来这……这是打死也不能说的,不过二位仙长既是皇家尊客……也不是外人……那小的斗胆……”
“讲来!”
“回二位仙长,今日……”小二压低声音道,“今日乃当今太子殿下回鸾之期。本店已经被包下,作为太子爷的歇脚之处,神策军早有令,自文武百官以下,无关人等一律……一律不得容留。”
那青年顿时又怒气冲天,大声道:“岂有此理!我等……”
“师兄!”那青年回头看了眼小孩,小孩已在驴背上坐直了身子,脸上尽是掩饰不住的惊惶之色,“师兄……咱们走吧!”
“重茂?”
“师兄,咱们走吧。”那小孩哀求道。
那青年讶道:“重茂,是太子。太子来了,难道不见你……”
“师兄!”那小孩打断他,扫了那小二一眼,扭转缰绳,将青驴拉着转向大道。那青年赶上几步,却似乎对这小孩的执拗性子十分忌惮,不敢拉转青驴,只得跟着他去了。
那小二见状,哪里还等发话,忙一溜烟跑回门内,“咣”的一声将大门合上。
从小坡上退下来,穿过那条两丈宽的黄土大道,往西走了不过一箭之地,便是一片竹林,竹林下面潺潺声响,却是一条穿越枫华谷的小溪。那小孩听见水声,忍不住拿起挂在青驴背上的皮水囊晃了晃。
那青年抢上一步,从他手中接过皮囊,道:“别走了。你在这里等等。就算人受得了,驴也要歇歇喝口水了。”
那小孩热得满脸通红,道:“嗯,是,师兄。”
那青年叹了口气,拿了皮囊下到竹林深处,待重新回来,小孩已下了青驴,在一块四周竹林环抱的小空地中坐了下来。
那青年将水囊递给小孩,用另一只皮囊喂着青驴。听得身后小孩喝水喝得咕咚咕咚的,他忙道:“重茂,慢点喝!你体气不足,又晒了太阳,小心喝急了凉水伤胃。”
那小孩忙放下皮囊,喘了两口气道:“是,师兄!”
那青年喂过青驴,抬眼望天。此时已过未时末刻,正是一天中日头最毒的时刻,无论如何也不便继续赶路,便将青驴拴到旁边竹下,过来那小孩身旁,盘膝坐下。
那名叫做“重茂”的小孩一直在偷偷打量青年的脸色,见他脸色平静,并无怒色。重茂最知道这位师兄的脾气,极是易怒易冲动,且一肚子的打抱不平、无视权贵,眼下脸色平静,只不过是强忍着不发——被人赶出驿站,师兄想来并无甚纠结,但师兄最疼年纪幼小的自己,看着自己热天暴日头的被赶出来,师兄只怕一怒之下将驿站烧了也是有可能的。重茂想到此,便凑到那青年身旁,低声道:“云流师兄,您别生气了,我没事,一点儿也不热。嗯,说不定进到那驿站里,还要热上片刻,现在这里多好,又有水,凉风悠悠的又不热。咱们坐一会儿便走了,可好?”
那青年闭嘴不语,过了一会儿才叹道:“唉……师兄送你回来,一路上无车又无马,害你只能骑驴。你本来元气就虚,这么大热的天……”
重茂抓住他的手,摇了摇道:“没事,师兄,真的没事。这么热的天,坐在车里闷都闷死了。我个头小,又骑不得马,这驴刚刚好呀。倒是师兄,陪我走了整整两日。”
那青年破颜一笑,道:“那又如何?我这会子正在修炼冲阴阳,到了第二层,正好师父说这一层功法要诀,力从根起,走冲阳、伏兔、气冲,从足阳明经入关元气海。这么走上几百里,胜过我在宫里打多久的坐呢,岂不正好?”
重茂点点头,颇有些感慨道:“师兄武功日益精进,宫里其他的师兄们拍马也追不上,只因他们谁也不肯大热天的出来,在长安道上来回走上两遭。师兄,只是你这番修炼,恐怕不太像咱们本门内功修炼的法门吧?”
那青年朗声笑道:“是吗?你有进益啊,连这也瞧得出来。不过既然你都瞧出来我的功力日益精进,难道不知道正是因为我修炼法子的不同?你放心,我这法子虽和师父教的有所不同,却并未出本门武学的范畴。你须知,本门武学乃是太师父钟离仙师和师父二人,从浩瀚的道藏经书中发掘梳理出的内功本源法门,其博大精深,难以言述,可以说道藏有多深刻,咱们本门武功就有多浩淼。师父平时教给咱们的修行法子,只不过是其中之万一,待你内功上到一定层次,领会自有不同,到时候便自然而然地循着道藏的指引,去寻找更好、更快的法子了。那与我此刻,又有何不同?”
重茂听得心神荡漾,两眼放光地看了青年好一会儿,忽然间头顶一阵风过,竹林索索摇摆,他的一脸兴奋之情又黯淡了下来。
他垂下头,低声道:“可惜,这次父皇征召我们众兄弟还朝,只怕……一时半会间再也来不了纯阳宫了。”
青年脸色顿时一暗。这下子,竹林里彻彻底底地安静了下来。
这少年并非凡人。他姓李,在天下数以千计李姓家族中,他的家族毫无疑问是排名第一。在他的家族中,亦有数以千计的李姓同族,然而他的名“重茂”,可以让他在这第一家族中排到第一列中——在这一列中的人名,一双健全的手便能扳着指头数下来:
天子,李显;相王,李旦;太平公主,李令月;太子,李重俊;温王,李重茂。
是了,在李氏皇族中,他年纪虽小,却不折不扣地排在仅次于太子的位次上,因为他就是太子李重俊唯一的亲弟弟,六个月前刚刚受封为温王的李重茂。
重茂虽是当今天子最小的儿子,却和太子李重俊一般,并非韦后亲生,乃是庶出,因此并不得皇帝、皇后的喜爱,因为和太子并非一母,连太子也不怎么看得起这个小弟弟。加之他从小命运多舛,百病缠身,是以年仅十岁上,便被送往纯阳宫中作为俗家记名弟子修行。彼时皇族中女性出家修行乃为常态,通常外戚入佛寺,宗亲入道观,权倾一时的太平公主、安乐公主等都曾入道观寄名,宗族中男子入道观的倒是甚为稀罕,由此亦可知李重茂在皇帝、皇后心中地位如何。
上个月初,皇帝征召天下族人进京,诏书如羽,分驰四方。华山地近长安,可是纯阳宫中的李重茂直到三天前才得到诏书。诏书来得出奇的晚,从小便谨小慎微的重茂可不敢耽搁。韦后正找不到理由收拾他们这些庶出的儿子们,若是误了日期,重茂身为皇次子,一样在劫难逃——三十年来李氏皇族被诛戮殆尽,血淋淋的情景尤在目前,朝中官员素来党附皇后、武氏,谁把这些真正的天潢贵胄放在眼里?
因此接到诏书的第二日一早,重茂便向吕洞宾辞行。吕洞宾深知眼下李氏、武氏、韦氏围绕皇位之争愈演愈烈,便命纯阳宫大弟子谢云流亲自送重茂下山回宫。
那谢云流也非凡品。他乃吕洞宾中年之后收下的第一个弟子,亦是纯阳宫创建时的长门大师兄,年纪虽不大,今年满打满算才十七岁,却已深得吕洞宾真传,自十五岁起便代表吕洞宾在纯阳接见江湖人士,虽未曾行走江湖,但武功卓绝,但凡见过一面的江湖中人,都已不敢以“纯阳小子”之类的眼光来看他。
重茂的生母早在则天天后时期便已身故,皇室原也没人看得起他,入纯阳宫说穿了乃是避祸于道观。但吕洞宾偏偏十分疼惜这没娘的孩子,虽是外室弟子,不入纯阳弟子名录,但还是令自己的大弟子谢云流寸步不离地保护他、教导他,是以他和吕洞宾乃名义上的师徒,和谢云流却是事实上的师徒。只是他年纪幼小,身体又先天不足,谢云流名为教导,实则是在调养他的身体,所传授的不过是入门的培本固原的炼气之法。
重茂心知谢云流心中对自己回京充满担忧,不欲在这无可奈何的事上多说,笑着岔开话题道:“师兄,这无妨的。师兄你这次只怕也要在长安耽搁一段时间,咱们倒可时时见面,也算不错了。说不定等到秋天,父皇恩准,我又可随你一同回宫,岂不正好?”
谢云流沉吟半晌,才道:“不错,此次送你进京,我是有心要留上一段时间。我对师父说,乃是为了在长安看顾你一段时间,但却并非真是为此——你一入宫,只怕就只有你找我,我毕竟无名无分,却也不能随时入宫看顾你。”
“正是。”重茂神色黯然,接口道。
“你我情如手足,我不敢对师父说的事,却也不瞒你——我打算在京师里,好好找找咱们本门的失传之物——”谢云流缓缓道,“纯阳别册。”
重茂讶然道:“难道师兄真相信有这东西?!”
“那是自然,”谢云流沉静地望着远处,“我刚说了,本门武功,源自道藏。道藏恢宏如海,不得其门而入者,就是阅遍道藏也难免入宝山而空手回。咱们祖师钟离仙师自辟蹊径,从武学入手,最终找到一套能穷天化地的本事。他老人家仙去之前,曾经将一生的绝学写为三本精要,那便是《开元典论》、《大统典论》和咱们本门的《纯阳心法》”
重茂点点头。这是事关纯阳和皇家的秘辛,作为皇室核心子弟,他自小便知道这其中的瓜葛——《开元典论》是纯阳创始师祖钟离权在差不多一百年前送给太宗文皇帝的治世要典,《大统典论》则是十年前由纯阳真人吕洞宾亲手交予当时的大周皇帝则天——有这两本与天下治制息息相关的密册,纯阳宫与皇室之间的关系自是超越世间一切寺、观、院,是真正的国师所在。
《开元典论》和《大统典论》,本是钟离权以道藏为本,推演出的政治治化之道,与武学浑然无关。而那《纯阳心法》则是钟离权穷其一生所得的武学精要,吕洞宾将之发扬光大,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道,推演出了太虚剑意与紫霞功两套武学。纯阳宫建宫未久,弟子尚不昌盛,然而已入宫的弟子已经开始分修二学,将来假以时日,以二学继续推而广之,不愁纯阳宫将来不成为与少林寺一般的天下武学之宗。
太虚剑意与紫霞功创建未久,已初露天下武学绝顶之峥嵘,但纯阳弟子中却还在传着一些传说……传说,钟离权当日一身无可描绘之武学,并非全部写进了纯阳心法……传说钟离权在写出纯阳心法之后,又独自在华山千尺幢上的小洞中,一住十年,之后武学更是大进,已臻化境……传说,他将这十年的所悟,统统融入了一本随手写就的小册子中……
这本册子,便叫做《纯阳别册》。
这册子显然不在纯阳宫中。吕洞宾教授学生从无藏私。太虚剑意与紫霞功,只要弟子修为到了,便依次教授。但他从无一言一字,言及纯阳别册。偏偏越是这样,弟子们传得越是有鼻有眼,都说是钟离权在面见太宗文皇帝,转交《开元典论》时,已将纯阳别册一并送予太宗。彼时正是隋末乱世,钟离权既给予当时还年幼的李世民以治国重典,又将平生武功绝学传授,希望太宗文皇帝能以此打造出一支强大的军队,荡平天下。
这些零零碎碎的传说,重茂在纯阳也听了不少,弟子们之中有信,也有不信的,偏偏谢云流就是其中最相信的。谢云流武功在众弟子中并不是第一——众弟子已经不再与他比较武功。他所学既多,进益又快,最近一段时间来,重茂总是听见他在抱怨纯阳剑法的缺陷。
一个学武功已经学到了挑毛病地步的弟子,自然是不会安于眼前所学。谢云流觉得纯阳剑法中,总有言之不尽之处——修行到那个境界,却发觉不对,遍寻剑法,也找不到解决之道。此事在纯阳宫中并不是秘密,谢云流多次在吕洞宾面前演练剑术,指出其中心法不足之处,宫中弟子都是亲眼所见。
奇怪的是,被大弟子当众指出纯阳剑术中的破绽,吕洞宾却是喜上眉梢。不过他并没有给谢云流任何解惑,只是赞他学艺进步,肯动脑筋——如此而已。
以谢云流的冲动脾气,能动脑筋早就动了,自是找不着方法。吕洞宾既不肯指点,谢云流只得另辟蹊径,但一门一派的武学,岂能随便乱学?只能从根子上去寻求答案,眼下能动脑筋的,便只剩那部传说中与本派息息相关的《纯阳别册》。
重茂看着谢云流,咽了口口水。他年纪虽小,历阅人事却远胜谢云流,心中自是清楚——谢云流打算去寻一本失踪了八十多年,甚至根本不被承认存在于世间的书,这和他此番回京妄求能躲开皇室内部争斗而安安静静活下去,难度只怕在伯仲之间。
师兄弟二人都有些痴心妄想了,重茂心情沉重地想。
这世上,哪得如许便宜之事!